
2025年的新能源行業,一度被一層“未知”的焦慮包裹。
年初,國家發展改革委與國家能源局聯合印發136號文,風電、光伏等新能源被推入“全量入市、市場定價”的新階段。
年中,各省(區、市)推動新能源上網電價市場化改革的實施方案陸續落地,“市場競價”照進現實。
黨的二十屆四中全會提出,加快建設新型能源體系,積極穩妥推進和實現碳達峰。
“綠電”這一新型能源體系建設的核心組成部分,加速變革與成長。
山東,曾經的傳統煤電大省,如今能源結構告別“一煤獨大”,光伏裝機連續8年領跑全國,更是在電力市場化改革中率先啟動新能源機制電價競價。作為中國能源的“微觀樣本”,山東新能源行業正在經歷從“擴容賽”到“價值賽”的關鍵轉型。

告別“政策拐杖”
新能源步入市場化大考
●山東非化石能源發電裝機在沿海省份率先破億并歷史性超越煤電。如今,新能源項目告別“補貼依賴+保障消納”的固定收益模式,轉而直面市場化交易與自主運營的考驗。
二十余年間,中國新能源完成了一場從邊緣到核心的“逆襲”:2000年,光伏還因成本高企被視作“難以商業化”;到2024年6月,全國光伏已與風電合計裝機達11.8億千瓦,首次超過煤電。
在山東,這一轉型更具象地展現出來。2024年,山東全社會用電量沖到了8320億千瓦時,是2000年的8倍多。其背后,是過億人口、41個工業大類及服務業的剛性需求——部分縣域2024年一年的用電量,比1978年全省的總量還多。
誰來支撐龐大的用電需求?
長期以來,煤電擔當著主力。2012年前,山東火電占比一度超98%,直到去年2月煤電裝機占比才首次降至50%以下,但其發電量仍占全省一半以上。
然而,煤電的穩定性伴隨著高昂的環保代價:有報告顯示,2020年,山東電力行業碳排放約占全省總量的44%。在“雙碳”目標下,轉型壓力不言而喻。
相比之下,山東新能源資源豐富,風能、太陽能、生物質能等種類齊全、潛力巨大。在此背景下,新能源成為必然選擇。
“十四五”以來,山東新能源和可再生能源裝機年均增長近25%,非化石能源發電裝機在沿海省份率先破億并歷史性超越煤電,達到1.34億千瓦,扭轉了“一煤獨大”的格局。

行業的快速發展,離不開政策的精準扶持。2009年、2011年,我國分別對陸上風電、光伏發電實行標桿上網電價政策,以“固定電價、全額收購”打消企業顧慮,充當了關鍵的“政策拐杖”。
身體長得快是好事,但也會遇到衣服不合身的問題——隨著新能源規模迅速擴大,消納瓶頸、系統靈活性不足等“成長的煩惱”逐漸顯現。
自2016年起,標桿電價開始退坡,倒逼行業降本增效。2021年,新備案光伏等項目告別補貼,進入“平價上網時代”。而2025年新能源全面入市拉開大幕,更意味著市場將在電價形成中掌握極大話語權——高價、低價乃至負電價都可能出現。
用一位新能源行業從業者的話說,“現在新能源裝機規模進入新增長周期,增速回歸理性”。這也意味著,行業的生存規則徹底變了——
過去是“資源為王”,比的是哪里“風光”好,可用地多;現在是“負荷為王”,考慮的是哪里用電多、需求大,拼的是消納能力和調度靈活性。
規則在變,新能源企業的盈利模式也從單純“賣電”,拓展出參與輔助服務、運營虛擬電廠等多元業態。但也有很多企業還沒跟上節奏。
山東省太陽能行業協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張曉斌的電話成了“咨詢熱線”。記者采訪的4個小時中,幾乎每隔半小時就有企業打來問“怎樣參與競價、未來怎么辦”。當時距離山東首批新能源競價報價結束還剩不到一周時間,對用慣了政策“拐棍”走路的部分企業來說,陣痛在所難免。
“這輪改革是‘大浪淘沙’,能活下來的企業,一定是綜合能力最強的。”張曉斌說。

調節風光配比
破解“錯位”難題
●風電、光伏的“靠天吃飯”特性,導致發電曲線與用電負荷峰谷存在天然時間差。山東通過一場供需兩端的“協同革命”,調和這場供需之間的時空錯位。
能源領域有個經典的“不可能三角”:一種能源難同時滿足綠色低碳、經濟可行、安全可靠三個目標。
對新能源來說,綠色是天生的。經濟性隨技術迭代也破了局——國際可再生能源署發布的《2024年可再生能源發電成本》報告顯示,2024年太陽能光伏發電比化石燃料電力平均便宜41%,陸上風電項目則便宜53%,綠色能源不僅“用得上”,更“用得起”。
唯獨“可靠性”,成了橫在新能源面前的一道坎。
新能源發電具有顯著的間歇性、隨機性和波動性,光伏出力集中于午間、風電依賴氣象條件,導致其發電曲線與用電負荷峰谷存在天然時間差。
在山東,這個問題也很突出。截至今年7月底,山東光伏與風電裝機比例約為3.3:1,午間光伏扎堆發力,晚間“缺位”;加之光伏裝機中約65%為分布式光伏,農村負荷增長慢,就地消納能力不足。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山東從供需兩端同時發力,開始了一場“協同革命”。
在供給側,山東將新能源開發重心轉向海上風電、核電與地熱能,推動能源結構從風光“獨大”向風、光、核、地熱多輪驅動轉變。

今年山東實施的新能源高水平消納“八大行動”中首條就是調結構:到今年年底,山東光伏、風電總裝機比例將優化到2.6:1,以緩解午間發電過剩、晚間供電緊張的矛盾。
在需求側,山東用價格杠桿引導用電“追著供應跑”。山東創新推行“五段式”分時電價,將一天24小時分為深谷、低谷、平段、高峰、尖峰五個時段,在光伏大發時段設置低谷電價,價格最大下浮90%,有效引導用戶錯峰用電。
記者在山東力博利夫石油設備制造有限公司的車間采訪時,一開始并未看到企業的特別之處。企業設備科負責人指著一臺并不起眼的電爐告訴記者,這是最耗能的中頻電爐,我們把它的運轉時段調整到“谷”段,把耗能少的制形等階段放在平峰期。“這樣調整,每月節省用電成本20余萬元,能省出一輛小轎車的錢。”該負責人直呼效果明顯。
2024年,靠分時電價引導,山東中午的新能源消納能力增加了583.87萬千瓦,晚高峰用電負荷轉移了225.51萬千瓦、相當于少上兩臺百萬級的火電機組。今年迎峰度夏期間,山東電網負荷8次刷新紀錄,最高達1.3021億千瓦的歷史峰值,這套機制有效彌補晚高峰時段性供應缺口,緩解了電網壓力。
組合拳打下來,2024年,山東風電利用率96.4%,光伏利用率98.5%,分別高于全國平均值0.5、1.7個百分點。

儲能破局
讓“晚上8點有太陽”
●新能源發展到現在,以儲能為代表的調節能力建設尤為關鍵。但現實是,儲能的發展滯后于新能源發展的速度。不過,隨著新能源全面入市,轉機正在出現。
供需兩端的結構調整,可以緩解部分綠電消納難題,但想讓綠電的使用更加順暢,還需要一個關鍵支撐——調節能力。而儲能,正是實現這個目標的關鍵工具。
儲能,通俗地理解,就像一塊塊連接在電網上的“超級充電寶”,把發電高峰時多余的電“存起來”,到用電高峰時再“放出來”,由此讓電力的供需更好匹配。
這種“充電寶”能充多少電?
以東營能源津輝795MW/1600MWh集中式儲能電站為例,這是全國單體容量較大的電化學獨立儲能電站。
記者在該項目現場看到,100個長約12米、寬約2米、高約3米的電池倉,像一個個集裝箱整齊“碼放”。每一個電池倉都包含9984塊磷酸鐵鋰電池,2小時就可以充滿100萬度電,每天充放電一次,最大可滿足約15萬戶居民一天的用電需求。
采訪中,多位專家學者、企業負責人,都傳遞出一個相似的觀點:“沒有儲能的大規模發展,就沒有新能源的真正市場化。”但現實是,儲能建設滯后于新能源發展速度的現象普遍存在。
癥結何在?
記者走訪發現,技術門檻較高、缺乏成熟的商業模式與市場渠道、實際利用率低等因素是儲能企業熱情不足的主因。

不過,隨著政策的調整和新能源全面入市,轉機正在出現。
以工商業儲能為例,此前受電價政策的影響,工商業儲能只能一充一放且價差有限,利潤空間小。隨著山東電力現貨市場日趨成熟,負荷端電價波動更頻、價差更大,給儲能商業模式創新創造了新空間。
一些企業已經開始探索新的商業模式。在山東高光新能源科技發展有限公司,一種多元化的“儲能+售電”模式正在落地。企業將儲能系統的運營與電力銷售直接關聯,為不同企業提供特色套餐。“市場剛需的時代已經到來,‘源-網-荷-儲’自循環體系將是未來盈利的核心競爭力。”高光新能源董事長胡遵昌的判斷,道出了不少新能源企業家的心聲。
對于儲能的未來,專家的視野更加開闊。“不要把儲能局限于‘電池存電’,電轉氫、電轉醇、電轉氨,都是儲能的重要形態,每一條細分儲能路徑上的突破都可能帶動一條全新的產業鏈。”英國伯明翰大學能源工程講席教授、山東大學兼職特聘教授孫成功認為,當前全球儲能開發尚處早期,不少技術仍在實驗室或中試階段,但發展勢頭強勁。
孫成功特別指出,跨季儲能正成為未來儲能技術發展的核心前沿領域,通過化學儲能等長周期技術路線,可以實現夏季富余電力向冬季能源需求的跨季節調配。

按需發電
尋找優質負荷
●追求規模大、裝機密的時期已經過去,“能用掉”愈發重要。一場從“發電側主導”到“負荷側革命”的生態重構,正改變能源行業的玩法。
今年以來,新能源入市、分時電價、綠電直連等政策密集出臺,看似紛雜,實則都指向一個目標:讓新能源發展與電力負荷相匹配。
如果說,過去能源行業的發展邏輯是“發電側主導”,而今,這一邏輯已轉向“負荷側主導”:哪里需要用電、什么時間用電直接影響著電廠的發電模式與儲能策略。
用山東大學核科學與能源動力學院教授、山東大學綠色能源與材料團隊學科帶頭人王文龍的話說:“當下的新能源項目開發,已從‘先建設后運營’的邏輯轉變為‘先定負荷再建設’——優質負荷,已經成了最稀缺的資源。”
到哪去找優質負荷?
大工業領域,電解鋁、鋼鐵等“高耗能行業”成了重點。國家明確了對電解鋁、鋼鐵、水泥、多晶硅及國家樞紐節點新建數據中心五大重點用能行業設定綠色電力消費比例要求,今年給山東電解鋁行業設定的考核比例是26.2%。山東也將目標壓實到企業,推動重點企業接入公共電網,提升綠電供應比例。
生活場景領域,隨處可見的新能源汽車和充換電站也帶來了全新的負荷空間。“十四五”期間,我國建成了全球最大的電動汽車充電網絡,山東新能源汽車保有量增長了5倍多、已突破320萬輛。
圍繞優質負荷,新模式、新業態發展,產業生態日益豐富多元。
比如綠電直連,讓優質負荷與新能源電廠之間實現“專屬路線”的“無縫對接”。山東近期出臺了有序推動綠電直連發展實施方案,重點支持四類綠電直連項目發展,讓優質負荷優先獲得綠電資源,引導新能源企業更主動地“追著負荷跑”。
再比如車網互動(V2G)技術,能夠實現電能在新能源汽車和電網之間雙向流動。“這種新模式讓新能源汽車市場的開拓超越了產業發展意義本身和用能的局限。”山東大學交通運輸(新能源汽車)研究所所長閆偉表示,有了這項技術,大量新能源汽車可以從不穩定的“用電負荷”化身“移動電源+儲能”,車主不僅能選擇在午間電價低谷時為車輛充電,還能在晚間電價高峰時操控車輛向電網放電,利用價格引導車主參與削峰填谷。
智能微電網、虛擬電廠等新業態蓬勃興起,能源與工業、交通等領域加速融合,“新能源+”復合模式不斷拓展。
當前,山東每3度用電量中,就有1度為清潔能源。全省單位GDP能耗近四年來累計降低18.5%,以3.9%的能耗增長支撐了6.1%的經濟增長,能源革命正在與產業變革協同共振。

從“電的革命”到全鏈條能源重構
●能源轉型從全球競“速”轉向全球競“素”,最終拼的是產業化能力。而山東,正是這種產業化能力的天然試驗場。
新型能源體系建設,考慮的從來不只是“電從哪里來”的問題。當以新能源為主導的清潔能源體系加速成型,一場貫穿生產、生活、消費的全鏈條重構,正在悄然發生。
冒著白氣的大煙囪是北方人對取暖季的群體記憶。但如今,無論是燃煤取暖還是煤改氣、煤改電,這種通過消耗單一能源產生熱量的取暖方式已經有了更系統化、循環高效的解決思路。
10月26日,“聊熱入濟”北線工程的貫通為這場重構寫下了生動注腳。來自聊城信發集團信源電廠的工業余熱,將化作管道中的高溫水流,為濟南中心城區輸送清潔熱源。原本要通過冷卻塔排放的“廢熱”搖身一變,成為城市的清潔熱源。這種“變廢為寶”的思路正在廣泛鋪展。今年前7個月,山東余熱余能發電184.1億千瓦時,占比已達4.5%。
這種延伸,正朝著“去化石燃料化”的終極目標邁進。
“現在的化纖衣服、塑料制品,本質是‘把石油穿在身上、拿在手里’;未來,僅憑電力和二氧化碳,就能合成幾乎所有下游產品。國際上對新能源的討論,已經直奔‘去化石燃料化’這一核心命題去了。”孫成功的判斷,點出了能源重構的核心方向——綠電不再只是“替代煤電”,而是要在更廣闊的領域取代化石能源,構建“全鏈條可持續綠色能源體系”。
在這場重構中,“碳”的價值被徹底激活。過去,“綠色”是抽象的環保概念;現在,“碳足跡”正在成為衡量產品、企業競爭力的“通用貨幣”。王文龍分析道:“未來,‘便宜’(成本)和‘綠’(碳足跡)將是評判一切的兩把尺子——同樣的產品,碳排放低的更有市場;同樣的企業,碳管理好的更具競爭力。沒有模糊空間,也沒有捷徑可走。”
能源轉型的競速賽已然打響,而中國的優勢,在于“產業化能力”。
光伏和風電的發展,就是最好的證明。技術誕生于國外,但中國憑借龐大的市場需求和產業鏈整合能力,不僅實現了技術的規模化應用,還產出了全球80%的光伏組件、70%的風電裝備,為全球新能源產業鏈注入強勁動力。

而山東,正是這種“產業化能力”的天然試驗場。作為經濟大省、工業大省、人口大省,山東既有電解鋁、鋼鐵、化工、建材等“高耗能負荷”,也有數據中心、新能源汽車等“新型負荷”;既有光伏、風電等成熟新能源,也有核電、地熱能、氫能等新興技術;既有電力現貨市場等市場化機制,也有較為完備的能源裝備制造產業鏈。“全要素齊備、全場景覆蓋,讓山東能成為全球綠色技術的‘試驗田’和‘轉化器’——不管是國外的先進技術,還是國內的創新成果,都能在山東找到落地場景,快速實現產業化。”王文龍如是評價。
站在歷史十字路口,新能源替代化石能源的革命,正重塑全球競爭格局。西方想靠綠色壁壘建新規,而中國已站在新能源革命前沿。如同當年英國領導煤炭革命、美國引領石油革命,中國正在努力引領新能源革命。而山東的實踐,正為這場革命提供經驗。

“眾觀智庫”本期支持專家:
英國伯明翰大學能源工程講席教授、山東大學兼職特聘教授孫成功
山東大學核科學與能源動力學院教授、山東大學綠色能源與材料團隊學科帶頭人王文龍
山東大學交通運輸(新能源汽車)研究所所長閆偉
山東省太陽能行業協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張曉斌

記者 陳曉婉 劉童
策劃 婁和軍
編輯 黃露玲 姜凱寧
設計 耿俊逸 張海飛 唐浩鑫
來源:大眾新聞
編輯:李婕寧 劉德增
一審:賈春毅
二審:孫瑞永
三審:管延會














